【泉岚】玻璃蝴蝶
濑名泉从记事起就不知道糖是如何滋味，因为那个时候他已经开始当童模，无论是香水味纷飞的化妆师姐姐还是胡茬没刮完的摄影师哥哥看见他都会由衷地赞叹一句，真漂亮。懵懂之下他还不清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已经被这枚金戒指套下了诅咒。漂亮是濑名泉的生命，他的脸，他的身材，他的全部都从这样的培养基里生长出来，模特也好像理所当然得成为将来的归宿了，为了维持艺术品一般的自己，他主动抛弃了所有甜食，工作人员看着他的餐食心生怜意，偷偷在化妆间的台上放下两块巧克力。濑名泉把它们扫进垃圾桶，趾高气昂地用叉子挑着碗内的生菜和玉米，接着吃下一块柴到不行的鸡胸肉。换完衣服后他站在全身镜前长久的注视着自己，注视着千万级别的身材和上亿的脸，化妆室昏昏暗暗，只开了镜子前的半盏灯，额头上的汗流进锁骨。在反射中倒映出灿烂的金光。
十年前他遇见鸣上岚，几乎是命定般的。对方坐在化妆椅里，身子向前探来探去，唇角永远飘着笑，望着房间里走动的工作人员，给他描眉的姐姐装作生气要怪罪他，小指头弯起，用夹着的唇刷轻轻点一下额头。濑名泉从他身边走过，被那双飞扬的眉眼掐住，眉心的一点朱红更有几分神像的模样。即使被拥在一众模特之间，即使岁数还没有见长，他们的身形也还是如此挺拔。皮囊截然不同却仍能从双眼里倒映出相同的灵魂。鸣上岚经常嗔怒，怪他对自己太严格，也对身边的人太严格。为什么揭发人家偷吃夜宵的事情，泉这个人实在是奇怪，蛮横，毫不讲理！濑名泉气得嘴被绊住，瞪着眼睛说你怎么能呢？这些甜嘴都是毁掉你漂亮前途的毒药！模特的脸和身材就是生命！我不许你毁掉这份美丽！鸣上岚尖叫起来，说如果吃不到这些可爱的甜点那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濑名泉冷笑一声，把一盒糖果全部丢进垃圾桶。讲手中抓着的食谱扔在桌上，说美就是意义。
后来在一个合作现场，鸣上岚像如临大敌般偷偷抓住濑名泉的手，把他带到洗手间。说不知道为什么衣服不合身了...明明只是长了一点点的不起眼的小肚子...人家有带束腰来...但没有办法一个人系好所有的扣带，泉会帮人家这点小忙的吧？泉会的吧？
还好没到上妆的时间，不然濑名泉杀了对方的心都有，两人挤在一个逼仄的隔间，他抓着两条黑色的弹性绳子，努力的向后拖拽收紧。鸣上岚浑身抖了一下，放在平时这位娇贵的小姐一定要哭叫，今天却反常的抿起嘴。阳光从上面的窗户斜缝中露进来，濑名泉系到一半突然想起来自己总要刻薄几句，抬头时却从光束之间对上了鸣上岚的蓝眼。于是那些话烟消云散，他的丝绸手套不知道什么时候湿润，怎样抓都在打滑。结束时鸣上岚终于松了一口气，靠在濑名泉的肩膀上擦眼泪。说，知道错了，以后会好好听泉的话。
乔迁，升学，工作，总之因为各种人情世故，他们俩彼此也在不断分别重逢。再见是一个粗暴的突兀，十五岁的濑名泉没有被业界的残酷和规则打磨光滑，因为他知道自己就是站在顶层的那道标杆，于是愈加年轻气盛，对意外就愈不能容忍。工作人员知道他的名气与金贵，竟不敢上前去拦。任由濑名泉撞开了化妆室的门。梳妆台那边的金发青年转过身来，穿着纯白繁复的蕾丝上衣，温温柔柔地看着他笑，好像在等着这个时刻到来。
岚君！濑名泉扬起一叠资料，这本应该是属于我的工作吧？为什么临时更换了模特？
啊啦？人家实在是喜欢这个品牌的设计嘛，泉君的委托多到数不过来，让一个给人家又怎么样？鸣上岚睁大眼睛，好像在叙述一件不关己的事情。与濑名泉的漂亮不同的是，鸣上岚的美是一种温婉，风情万种，随时能停泊休憩的春风港。但是在对方的眼里，这种柔和反而是一种充满攻击性的锋利了。因为风格不同，业界很难将他们争出高低，但却不意味着他们不被放在一起比较，濑名泉仗着自己多活一年，处处对鸣上岚多加指点。而对方同样不是言听计从的好孩子，碍于淑女的修养不喜欢吵架，气得直接背后抢工作。也许说出来不光彩，但是他们的世界里有近乎孩童般的纯真，究竟是没有利益相害这种复杂的观念的，无论多么贵重的委托，对两人来说严重程度也只仅限于抢走身上装饰的一件耳坠。发火过后还是可以好好做朋友，只不过濑名泉比较变扭，拧着眉头说妆感太重了，把岚君的灵气都扑灭一层。径直夺过化妆师手上的工具，鸣上岚端端正正地坐着，任由对方宽大的手轻轻捏住自己的下巴。冰蓝色的眼睛径直凝视着他，直到柔软的兔毛带着亮片扫过他的眼睑。他张嘴问，那泉要不要留下来陪着看人家拍摄？濑名泉短促的哼了一声，说你这个人啊，真的超烦的。
后来作为偶像的濑名泉总是夜夜惊醒，做童模那个时候只要面对摄像机就好了，只要踮起脚尖做一件漂亮又坚韧的瓷器就好了，只要不遗余力的展现要求的姿态就好了，那些照片会诚实的记录着器皿的美丽。因为足够美丽，所以足够强大，可以骄傲的面对身边的一切障碍，每当他抬眼的时候，他这位毕生的劲敌，鸣上岚，却总会递上右手。但是为什么如今却束手无策了？明明被大多数人爱着，但这份爱却是可以被外界扭曲的，连带着朋友好像也是可以被外界扭曲的。前方不再是单行道，并永久不再是，十字路口一个接一个，濑名泉怔怔地愣在原地，不知道要往何处去。他置气，发怒，很用力把自己的感情向地上掷去，好像说一句吐露真情的实话不如杀了他。把一切摔得粉碎后濑名泉伤痕累累滑倒在地板上，有一只手来拉他，手的主人在说着什么话，开口的时候下课铃声振响了，音量大的要盖过一切，他的皮肤也在随着空气嗡动，濑名泉被拽着往外走，走廊上拥满了穿着同样式校服的人，天花板上装满镁光灯，走在白色的亮里睁不开眼。他的眼睛承受不住这样热和烫的刺激，抬起胳膊用袖子遮住。终于前面的人不走了，他们停在校门口，下课铃不再响，取代而之的是人声鼎沸的寂静。明明那么多学生站在那里，明明他们都在激动地说着什么，为什么我听不见任何声音呢？
鸣上岚松开两个人紧握的手，这个时候濑名泉看见他双颊满是泪痕，听见鸣上岚声带震动，像一只欲飞的蝴蝶，递上一张今晚十点佛罗伦萨的机票，用颤抖的声音说出，泉君，恭喜你毕业。
再回来的时候是为了组合活动，濑名泉穿着水蓝色的修身衬衫，蓝牙耳机悬在鬓角之上。很端正的坐在那里，抿起很薄的两片唇。他的脸好像更漂亮了，去过乌菲兹而惊醒安睡的雕塑家的魂，把最后一丝稚气也全数敲去，留下的部分只剩分寸恰当的冷俊，眼睛却是柔软的流动着，好似不是人造的神迹。因为随行带了很多妆护回来，鸣上岚几乎爱他爱的要死掉，一个劲的要压着他吻。濑名泉扭着身子挣脱开，顶着一头蓬乱的银发，不可思议地质问道只不过两个月不见，你怎么越来越像女人了！鸣上岚笑嘻嘻地作罢，不过嘴还是不停，追问他的住址，风景，游历，朋友，同事，工作，濑名泉答得很好，体面的滴水不漏。说完后鸣上岚凝视着他的眼睛，说泉，你真的长成哥哥了。
濑名泉扭过头去，不敢直视那道目光，其实这种体面也是他的强装，意大利很好，他站在米兰大街当中的十字路口中几乎要哽咽，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呼吸空气中的美。他想象很多次自己也是这些美中的一员，站在那些闪光灯下或者秀台上，他会穿上许多名家设计的礼服，他的这张脸会在世界中心尽情漂亮。但濑名泉吃到头一次闭门羹，他的银发和蓝眼没有抵消东方面孔的桎梏，设计师总是感谢他的到来，然后再也没有任何音信。佛罗伦萨雨天频繁，濑名泉坐在街边露天座椅的巨伞之下，木桌上摆着一份生菜沙拉和一杯加了薄荷叶的柠檬水。嗅到潮湿的雨气，以为自己在凋谢腐烂。
在事务所和制作人多重谈判之下，他终于接到一次巴黎的秀场，知道这个消息时Knights正在拍组合照，濑名泉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磕磕绊绊地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在原地愣了一会以后，鸣上岚从镜头前被换下来，看对方傻傻的怔在原地，不由逼问对方到底发生了什么，濑名泉无法招架，终于开口，说接下来我们还有计划，我如果现在飞去国外，会不会太自私？
鸣上岚大怒，傻瓜！笨蛋！这个世界上有五个人的Knights，但是只有一个人的濑名泉！这样是在强装什么意气？你是觉得你走的这几个月，我们还是需要你庇护的可怜孩子吗？你已经这样了不起，连巴黎的秀场都有勇气推掉了吗？他扬起胳膊，好像要打濑名泉一巴掌，临了又轻轻放下，指尖擦过颌骨。缓缓说我不能伤到你的脸，去吧，濑名泉，你属于全世界。
濑名泉提前十二个小时到后台，却依然手忙脚乱，后台没有任何一个工作人员手和脚都得闲的，流程他彩排过无数次，却还在一遍一遍的确认，不容许真正上台时出分毫的差错。滚轮的声音响动，整个架子被推进更衣室，濑名泉耐心地一件件地把那些丝绸摘下来，在金黄的镜灯底下泛着流动的光，穿衣服花费了他五十分钟，然后三个化妆师轮番的飘来飘走，三只不同的右手涂抹同一双眼睛。最后一层定妆喷完濑名泉站起身，在全身镜前端详自己，这时房内的工作人员都无端地为他鼓掌，因为实在太漂亮，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完整的美。离上场还有两个小时，他忍不住走动几步，又惶恐脸上的粉会融化，于是只在开着十足冷气的化妆间里踱步。不经意的瞥到角落里挂起的一件衣装，和自己身上有三四分相似，问旁边的设计师这是初稿吗？又想起对方听不懂日语，还好身边有翻译帮他接上，对方回答不是，这是给另一位美丽的日本模特设计的，当我看到他的时候就十分惊讶，这世上是否真有这么柔软之美的男性。可惜后来他推掉了工作，说他有一位同事更适合这个秀场。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虽然很可惜...
剩下的话濑名泉再也没听见，因为所以模特都要去后台就位，他插在队伍里，脑子里混混沌沌不知道在想什么，脚步慢慢地挪着，耳朵离欢呼声和相机声越来越近。他的脊背挺直，心脏却蜷缩成一团，舞台上灯光很亮，眼睛睁到多大也只能看到模糊的白光。濑名泉太想哭，太想摔倒，太想拎起鸣上岚的衣领，质问他一切的一切。但他只是走到了秀台的顶端，走到了快门的闪光前，走到了众人的目光里。从头到尾，如他预想般的，流畅且完美。
鸣上岚坐在台下，穿了身普通的黑色西装，领口折起一角水蓝色的丝巾，很衬他的瞳孔。他温情地注视着濑名泉，注视对方的脸，注视对方的身材，注视对方的生命，注视着濑名泉从上到下闪烁着水晶一般的漂亮，也注视到对方的颤抖。舞台这么高，泉君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摔碎，但没关系，我们泉君是蝴蝶，是站在最高枝的蝴蝶。
鸣上岚这样笑，笑得很柔和，用目光注视着濑名泉翩翩飞走，好像在说，还给你。
